谁不曾独自熬过,人生的至暗时刻
我们拿着病历向各自的单位请假,因为没有确诊,只有让很多人当面看她的皮肤和浑身突起的淋巴结,并且用有限的医学知识去解释,她确实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,我们需要请假去求医。
听说有同学后来读了医学博士,辗转找到他的电话,想听取一些建议。第一次打电话过去,他说自己马上要给病人做手术,晚点再联系;第二次打电话,没有人接;第三次再打电话过去,他慢吞吞地说,已经想不起我是谁了。我不得不陪着笑意在电话中向他描述我曾经的样子,直到他淡淡“噢”了一声之后,才开始向他谈起病情。他只听到一半后对我说,他是心血管医生,对皮肤病没有研究,抱歉不能给予任何指导。
电话被挂断,听筒里传来空洞的忙音,像雨滴跌下屋檐,落在低处,摔得粉碎。
有朋友介绍了省中医院的一名老教授,在网上挂号时才得知,他只在每周一的上午坐诊。那时候,耒阳到长沙最早的一班高铁要10点才到站,这意味着,坐高铁很有可能会错过护士叫号,没办法,我们只能自己开车。
有心事,睡得特别浅,一觉醒来后看了看时间,才凌晨三点半。感觉自己没有了睡意,于是起床,跑到阳台上去抽烟。整座城市还在沉睡,街道干净而又冷清,我看见一只夜鸟飞过天空,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踱步走过楼下的花坛;街灯亮着,月亮也悬在天心,银辉照亮屋顶,滑过树叶,在草地上流淌……世间万物都被平等对待着,时光安然,岁月静好。
这静谧的美好,让人莫名心酸。谁会看见,这月光下还有被上帝遗忘的孩子,他们的内心,是另一座废墟般的城。
老教授带着一帮研究生,将她围在中间仔细查看她的皮肤,又将携带的病历和各种检查报告翻阅了一遍,一边看一边摇头说,这是没有见过的一种症状,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药。我忐忑不安地站在旁边,看见她紧闭着双唇,不停用手捋着头发,直到教授沉思良久,开出了一个药方,她才如释重负般轻轻叹出一口气。
在楼下的市场买了陶罐,早晚熬药,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草药的味道。当归、白芍、甘草……每一样都很苦。许是被浓烈的药味熏久了,人的心情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,她的话语越来越少,经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;有天清晨我从迷糊中醒来,看见她面对着梳妆镜流泪,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彼此压抑着,哭得悄无声息。
又增多了?
嗯。
她擦了擦眼睛,起身去做早餐。我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,忽然想起已经有几天没见过孩子了。自从她生病以后,我们一直让他随奶奶生活,有时候很想孩子,但也强忍着不去看看,怕父母问起病情,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我们又去了两次省中医院,老教授后来很坦诚地对我们说,真的不知道她患了什么病,所以,不能再盲目给她开药方了,这样会耽误病情。末了,他建议我们可以去湘雅附一看看西医,实在不行,就去上海交大瑞金医院找中国的皮肤病权威z教授寻求帮助。
从省中医院到湘雅附一不过是半小时的车程,但那天长沙下起了雨,车流行驶得非常缓慢,快到附一的时候,两辆小车因为剐蹭又引起了塞车。她看了看时间,然后说自己先步行进去挂号,我停好了车,再给她打电话。
雨势很大,她没有带伞,我看着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,跌跌撞撞穿过街道,消失在远处的拐角。
附一的医生重新安排了一系列检查。有些结果要第二天才能出来,和她商量了一下,选择了留在医院附近等。晚饭后,陪她去散步。刚结婚那年,我们在同一座小镇工作,她在学校,我在道班,夏天的傍晚,我经常去学校找她,一起去田野里走走。长风落日,大地辽阔,碧绿的禾苗充满着蓬勃的力量,让人相信未来可期。后来,我们都离开了小镇,在城市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家,有了可爱的孩子,生活,越来越贴近我们曾经憧憬的模样。她一直说自己还有一个小愿望,就是还想生一个小丫头。
走着走着,她忽然攥着我的手问,你说会不会真的要去上海?
求医的人,都是东奔西走。
生死我能看淡,只是孩子还小……
别胡思乱想,总会找到办法的。
第二天的下午,我们去见医生。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们,经初步诊断,她有可能患了皮肤淋巴瘤,如果我们接受激素治疗的方案,那就尽快住院。
她仰起头问,激素治疗是不是会有副作用?
是的。需要终生服用,会变胖,也不可以再生育。如果病情恶化,还需要采取骨髓移植等下一步治疗措施。
我们一直在等待别人告诉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,该怎么治疗,但等来的却是自己根本不愿意去相信的答案。我不停地抽烟,她将脸深埋进臂弯,像是被明晃晃的阳光刺疼了双眼。医院里人来人往,我们是人海中不幸搁浅的两条游鱼,蜷坐在一片树荫下,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她最终由闺蜜陪着去了上海。因为她说,哪怕是死,也不用激素,她还想要一个孩子;我没有陪她同去,留在耒阳筹措费用。
她见到了Z教授,并且作为罕见病例被迅速安排了病房。她在电话中说,同室的病友是一个18岁的漂亮女孩,每天都会给大家讲笑话,乐观得让人不敢相信女孩患的是红斑狼疮。
她抱怨上海每天都在下雨,自己想家,想孩子,问我在家是否还好。
我没有告诉她,自己每晚都无法入睡,后来失眠实在太严重了,才托人开了一些安定,但那些药片像是假的,我最多时吃了六片仍然睡不着,最后还是要跑到楼下小店去买酒,喝醉了才能昏昏然睡去。
隔了好些天才有人惊讶地提醒我,吃安定的同时又喝酒,会出人命的。我没害怕,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。
在我瘦得就快要认不出自己之前,她给我打来电话,说Z教授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患的不是皮肤淋巴瘤,所以不会有生命危险;但是Z教授也表示,并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一种什么样的病症,所以安排她先回湖南,两个月之后,Z教授会组织最好的专家给她会诊。
我听到她传来久违的笑声,而我捧着电话,哭了。
有人说,很多事情经历过之后,你才会发现,那只不过是命运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;而我更愿意相信,幸与不幸都是必须要经过的人生章节,像阴晴圆缺,不可避免。
Z教授并没有给她开任何药物,但她回到湖南以后,原来满是皱褶的皮肤竟然自然脱落,新生的肌肤没有任何斑点;而且,她的淋巴系统也慢慢恢复了正常。她回到了讲台,我开始正常上班,看书,累了的时候,给花除草,施肥。那一年的夏天,窗台上的花疏于打理,根本没开几朵,我总感觉自己欠了它们太多。
没过多久,她怀孕了。我们都认为,这是上天给予我们最好的弥补,我们经历了一些坎坷,但是等来了一位天使。
她强制自己不使用任何化妆品;按时作息;定量补充维生素。我从车库里将搁置很久的渔具找出来,有空的时候,去野外钓鱼回来为她煲汤。
她有时候让我猜胎儿的性别,我说来了就是缘分,是男是女都喜欢;她很认真地说,凭直觉来推测,应该是个女生,而且是个活泼好动的女生。孕期快五个月的时候,我们开始着手准备婴儿床、奶壶等用品,同时按照医嘱做一些例行检查,为了万无一失,我们选择了价格比较昂贵的基因检测。
那天,我正在单位开会,她打来电话,我掐断,她又打来,我只能走出会场去接听。
她在电话那头语不成句地告诉我,医院来电话了,孩子的基因检测没有通过,多了一条染色体,也就是说,TA天生不健康。
我们和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迎头相撞。而且基因检测的准确率高达99.99%,我们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。
进手术室前,我握了握她的手,几天滴米未进,她的手消瘦了一圈,突出的骨节磕疼了我的掌心。她失魂落魄地问,为什么,我们这一次没有了小幸运……
我嚅了嚅嘴唇,终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分娩后,岳母从手术室走出来犹疑着问我,你愿意看他一眼吗?是个小男生。
我倔强地摇了摇头。我知道,看他一眼,我就会一辈子记得,从此再也不能忘记他的容颜。我转身走进楼道,在黑暗中,独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,哭得泣不成声。
尘埃落定,一切又回到了平常日子,只是,自己变得经常性失眠。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,但并不能抚平一些潜伏的伤口,它们会在很多相似的梦里,隐隐作痛。
有天半夜中醒来,又没有了睡意,索性穿上衣服,开着车来到郊外的一处荷塘边。晨光微熹中夜雨乍停,被风雨打碎的荷叶和折断的花蕾凌乱地浮于水面,池水浑浊,让人看不清自己的倒影。这景象,和平常见到的荷塘图片截然相反,没有一丁点的美感。也许不曾见过,就不会知道,美好的背后,同样会有很多的不堪。
这和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相似。谁都有不幸的时候,只是没有看见,就不知罢了。
但可以预见,那些穿过黑暗的花与水总会迎来风平浪静的时刻,黎明将如约而至,一切都会变得澄清,一切都会变得崭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