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要你动了想坐上风筝的念头,就都得付出代价。
然后某一天,舅舅和舅妈就消失了。据说他们消失的那个晚上非常诗意,以至于表哥日后在我面前不断提起,我耳朵都快起了茧子。那天舅妈把表哥拉到身前,问表哥妈妈去远方练功的话自己会不会想她。表哥说妈妈你不要走。舅妈说,“外面夕阳真好,你陪我出去走走。”于是两人一前一后,走在马路上。夕阳耀眼,小河里波光灿灿,舅妈走热了,就解开围巾,似乎要融化在晚霞里。
舅妈说,我和你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修炼,所以你要学会照顾自己,这也是你自己的修炼。等修炼圆满了,我和爸爸就能飞起来了,到时候飞回来看你。表哥一边哭一边问,妈妈,你们练的是飞檐走壁的轻功吗?舅妈说不是。那你们练的是会飞的如来神掌吗?舅妈说不是。那你们是要把自己练成风筝吗?有风就可以飞的那种。
没等舅妈回答,他们已经走到了我父亲的所里。父亲从舅妈手里接过表哥,也没和舅妈寒暄,只是冲她点了两下头。表哥说他回头望的时候,瞥到舅妈被戴上了手铐。至于舅舅,那天压根都没有出现。
原本用来哄孩子的童话故事,却深深地刻在了表哥的骨髓里。在学校里表哥从不肯低头,有次表哥被同学嘲笑为“犯罪分子的儿子”,表哥便说对方污蔑,要跟对方决斗,对方一脸不屑,说都在电视里看到他爸爸带着手铐了,那年他刚上初一,已经萌生出脆弱的自尊心让他捂着耳朵跑开了,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是的,他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,父亲只是顺着风筝飘到了墙外面的地方。
“还能从哪里来?当然是偷得你爸的呀。”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。“不就是个破手铐吗?你看起来还挺感兴趣?要不你来演坏人吧,我也体验一下抓坏人的感觉。”
那天晚上回到家里,才发现半个家都被翻了出来,把我吓了一跳,我爸焦头烂额地坐在沙发上抽烟,说自己的手铐不见了,问我有没有看见。我支支吾吾地看向表哥,喉咙皱缩成一团,慌忙中一口咬定,“没有。”
我爸狐疑地望向我们,掐灭了手中的烟头,“你们俩这是瞧不起我这个20多年老警察的专业素质呢是不?赶紧交出来。”
那天晚上我们被关在家门外f站,并且没有晚饭吃。站在百无聊赖的楼梯间,表哥摸了摸我的头,问我,“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手铐的,刚才帮你解下来你都依依不舍的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脸刷的一下子就像火烧一样烫,心脏扑通扑通地仿佛要跳出来,整个身体似乎在通过微弱的电流。“我也不知道,就是,觉得还挺好玩的。”
“那下次我再帮你把它偷出来。小意思。”
“哎呀,你别偷东西了,你再这样迟早被我爸抓进去。”
“那怎么办?我这成绩也考不上警察,哎对了,我觉得我可以试试给你用shengg子编一个,你等着。”
那天晚上的楼梯间没有灯,家门再打开时,我们好像穿过了一个漫长幽深的隧道,光亮、食物香味和暖气让身体变得安定,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,又似乎有什么经历在大步往前。表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它,但他却选择义无反顾地帮助我。年幼的时候我不明白这种心态,直到成年后我孤独地北上漂泊,举目无亲,切肤体验什么都只能独自承受的阵痛之后,才发现那时但凡抓住一点亲密的关系,哪怕结果不过是一场永不兑现的海市蜃楼,自己都会饿虎扑食地将它填进内心的空洞。对于表哥来说,虽然住在我家,其实也算在漂泊吧。
表哥若有所思地告诉我,我好像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了,过两天我带本书回来给你看看是不是。
那是一本我至今难忘的杂志,表哥说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他哥们那拿到,让我晚上再偷偷摸摸看。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,对各种大人们讳莫如深的性知识充满好奇,我没能遵循表哥的叮嘱,刚回到家就忍不住翻了开来。封面上是一个被紧缚的女人,胸部膨胀地似乎要跳出画面,越往里翻,各种从没见过的名词和赤身裸体的姿态充斥进我的脑袋,我看得脸红心跳,浑身发烫,脑袋空白,就好像第一次去游乐园坐过山车一样癫狂。
突然觉得身后有声音,“啪”地合上杂志,发现我爸站在身后。
“你哥的?”他问。脸色黑的像一朵乌云。
“嗯。”我害怕极了,连忙点头,下意识地说,“不是……我……是表哥他让我看的。”
父亲大踏步地离开我的房间,没等一分钟,表哥被我爸从自己的房间里拖了出来,还没等表哥反应过来,一个巴掌就打了上去,“乌七八糟,流里流气,你看看你往家里带的都是什么东西?自己不学好,还要带坏你妹妹!”
“说,你让你妹妹看这些书是什么企图?”我爸并没有停止的意思,气急败坏地扯住表哥的衣领,“年纪不大,脑子里全是龌龊思想!说!还对我女儿做过些什么?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明白。”
妈妈赶紧上去拉开爸爸,让他冷静一点,我呆坐在房间里,偷看到表哥的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。
面对父亲锐利如刀的眼神,表哥低着头说,“和我妹没关系,是我带回来的,是我的错。”
“小兔崽子,你还有脸承认,看看你看的这些书,变态不变态?要脸不要脸?成天鬼混,不求上进,你的家长会我都懒得去,难道你就非得像你爸妈那样,作死成一个神经病、变态、疯子,等我亲手把你抓进去吗?”父亲翻着那本杂志,一页一页地撕碎。
妈妈立刻瞪了父亲一眼,让他不要再乱说。
我躲在房间里听着一切,自己快要被内疚感淹没了,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,不仅仅是因为我出卖了表哥,令他遭受责骂。而是我看到了一个胆小懦弱的自己,我不敢冲出去说是因为我,表哥才这么做的,如果要惩f,我也该有一份,其实我应当出去和表哥站在一起的,但我不敢,也不配。
1999年,那是表哥第一次离家出走,在我爸骂完他之后。他冲出了家门,跑到楼下的时候冲我房间做了个鬼脸,又做了一个风筝的手势。
我以为他要飞走了,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,于是哭着打着让我爸去找他。我理解他的出走,相比他所经历的,我的父母陪伴我且给我温情,尽管这份温情也试图容纳他,但每一次有意无意间与他原生家庭的对比,还是会变成一根根倒刺残忍地扎进他的心里。
高中毕业之后,表哥没有上大学,而是选择了本地的大专,用他的话说,再过两年舅舅舅妈就出来了,他得等着他们。童话里的故事太过美好,但现实中,人是不会变成风筝的,即使变成风筝,也是有线的风筝,飞不走,也逃不掉。
关于坐风筝的童话,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。那座城里人们都排着队,想要坐着风筝离开四周的高墙,和墙外面先行一步的亲人们汇合。直到还剩最后一家人,他们兴高采烈地坐上了风筝,但风筝趁风而起,他们却看到墙外面都是尸骸和吃人的野兽,在这恐怖的近乎绝望的景色里,风筝不过是食人巨兽的尾巴。于是在越过高墙的刹那,一家人用最后的力气把女儿扔回了墙里。
或许这才是童话真实的结局,而我就是那个永远被全家人保护着的小女儿,摔下去生死未卜也是一种惩f,只要你动了想坐上风筝的念头,就都得付出代价。
但后来我离家去上大学的时候,在尘封许久的鞋柜里整理出来的shengg子手铐,让我想起了那个异常平凡的夜晚,以及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。
那时在湿旧的桥洞底下,只有对面遥远的马路上s来昏暗的光,我扮演被表哥抓住的坏人。我呼吸急促地把手背到身后,那冰凉的金属接触到了我的手腕,触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,接着便是卡扣“吧嗒吧嗒”合上的声音。
突然桥上面有人走近了,我能听见他的鞋底与桥面摩擦的声音,甚至还在地上吐了口痰,单薄的月光下,我害怕被人发现,紧张地要把手移出来,但我挣扎了几下,坚韧的链条没有给我任何活动的空间。害怕让我的心脏剧烈地收缩,甚至能感觉到手腕处和冰冷金属撞在一起的脉搏。我缩在桥洞里等他走远,表哥也吓得挡在我身前。
表哥哆嗦着问我,赶紧解开吧,这里好危险。我深吸了一口气,甩开表哥,“先不要,我想就这样往回走,等我走到大路上,再帮我解开。”我披上外套冲了出去,空气变得潮湿,周围雾气四起,心里变得不知道是空洞还是平静,不知道为什么,这样被禁锢让我全身都冒出汗来,仿佛在完成一个被自己遗忘已久的心愿。
那时我想就这样走下去,如果可以没有行人和闲言碎语,我会一直这么走下去。大路会一直延伸到有风的地方,我也就不疾不徐地随风而起,飞过高墙,然后扎进远方未知的浓雾里。